2023年6月26日，国际可持续发展准则理事会（ISSB）正式发布《国际财务报告可持续披露准则第1号——可持续相关财务信息一般披露要求》（IFRSS1）和《国际财务报告可持续披露准则第2号——气候相关披露》（IFRSS2）两项标准，引发国际高度关注，获得多个可持续信息披露相关国际组织的积极反馈。

自2018年中国证监会修订《上市公司治理准则》，增加“上市公司应当依照法律法规和有关部门要求披露环境信息（E）、履行扶贫等社会责任（S）以及公司治理相关信息（G）”，首次将ESG写入政府文件以来，中国人民银行、中国证监会、生态环境部、国务院国资委等在内的多个部门，相继发布政策完善ESG 相关制度框架，ESG在中国越来越受到投资机构和企业的关注，ESG投资在中国的热度也在快速攀升，对ESG信息披露标准的探讨也愈发深入。

为深入了解ISSB及其发布两项标准背后的故事，以及探讨企业可持续信息披露的发展趋势，本刊记者特别邀请IFRS基金会北京办公室主任兼ISSB主席特别顾问张政伟做客直播间，开展“高端对话”。

对话嘉宾：张政伟 国际财务报告准则基金会北京办公室主任兼国际可持续发展准则理事会主席特别顾问

可持续信息披露标准快速统一的背后

CST：各界对于企业ESG的关注已成为当下的一大热点，首先想请您对企业社会责任、ESG、可持续发展这三个概念的区别与联系做一些解读。

张政伟：我理解企业社会责任、ESG、可持续发展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同方面，本质上都是关注可持续发展问题，只是重视的视角不同。企业社会责任起源于20世纪欧美国家反对血汗工厂，当时出现了跨国公司在一些发展中国家不尊重劳工权益、使用童工以及一些劳动保障方面的问题，进而引发了社会责任运动，要求企业挣钱之后要与社会有良性的互动，实质上是在表达“企业有责任，不能反社会”。

在企业社会责任运动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关注方是资本。资本的背后可能是银行、保险公司或者投资人，这些资金的提供方要求资金所支持的活动或对象要能够遵循和反映他们的价值观，而这个价值观表现为其在环境、社会、公司治理即ESG方面的要求。通俗来说就是“资本有立场，不养白眼狼”。

可持续发展这个概念更多是基于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所衍生的一系列讨论，它是站在全人类发展的视角上，表达当代人不能以牺牲未来代际的利益来谋取当代人的发展，简单来说就是“不吃子孙饭，不断子孙路”。

CST：ISSB自2021年11月成立，到2023年6月26日正式发布IFRS S1和IFRS S2两项标准，取得成果的进程非常迅速，这是否表明全球在可持续发展相关标准的建设上存在着高度共识？

张政伟：最近大家都关注到IFRS S1和IFRS S2这两项准则的发布，以及欧盟委员会通过了首批12份《欧洲可持续发展报告准则》（ESRS）。这两个准则都用到了“S”，其指代的都是“Sustainability”，这背后反映了一种趋势。

在国内，ESG的概念非常火。我们看到各类国际研讨会、很多的专家言必称ESG，好像不说ESG就代表不了国际化。实际上ESG这个概念在国际上目前处于一个比较复杂的状态。尤其在美国，随着大选临近，有挺ESG的也有反ESG的，还有希望通过立法来限制ESG的。因为ESG背后所反映的“资本洁癖”是好是坏，是存在争议的。比如，传统ESG投资是不投煤电的，但从整体效用最大化、减排成效最大化的角度，如果资本不支持煤电转型，对于可持续发展并非最优方案。所以我们看到应需而生的“转型金融”专门推动那些高碳排的企业实现转型发展。可见，相比于ESG，“可持续”具有更广泛的接受度，应该说“可持续”才是全球最大共识。

与之相关，ISSB的成立也不是横空出世，对此我想重点分享三点。ISSB的诞生和受到广泛认可的主要原因，一是呼声高、二是授权高、三是出身好。

“呼声高”是因为资本市场对此有极高的需求。过去，资本市场长期苦于ESG标准繁多，用一个形象的表达就是“字母汤”，就是各种字母分别代表ESG标准的一个缩写，所有这些字母烩成一锅汤，大家看了之后头脑乱成一锅糨糊。这么多的ESG 标准，到底哪一个最权威、哪一个最管用？而标准之间选择余地过大、又不可比，给投资人带来很大的困惑。所以，客观上需要有一个准则来代表国际可持续信息披露的“最大公约数”。

为什么说ISSB的“授权高”？ISSB的母体是国际财务报告准则基金会（The IFRS Foundation），其下设有两个委员会，即国际会计准则委员会（IASB）和国际财务报告准则解释委员会（IFRIC）。IFRS基金会曾做过一个公共咨询，请投资机构针对目前决策所用到的财务报表相关信息是否充足或者面临的问题，以及对此IFRS基金会应该做什么，提出意见和建议。

IFRS基金会从公共咨询中得到的一个明确信息，就是要针对可持续相关的非财务信息披露制定出一套全球认可的统一规则。可持续信息更多是面向未来的、非货币计量的，这些信息对投资人决策非常有用，但由于财务信息的局限性，通过扩容财务信息的方式不能满足投资人这方面的决策需求，为此，IFRS基金会就新设立了一个理事会即ISSB，来完成这项工作。这也得到了包括二十国集团（G20）、七国集团（G7）、国际证监会组织（IOSCO）、金融稳定理事会（FSB）以及来自40多个司法管辖区的中央银行行长的支持，因而获得了很高的授权。

“出身好”是因为IASB在成功统一国际会计准则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目前全球已有超过140个司法管辖区在使用IASB制定的国际会计准则，奠定了其很高的江湖地位。ISSB与IASB同出一门，同样被寄予终结ESG标准“字母汤”的期望，可以说是“出身好”。

而在ISSB成立之前，已经有五大机构即世界经济论坛（WEF）、金融稳定理事会（FSB）、气候相关财务信息披露工作组（TCFD）、可持续会计准则委员会（SASB）、国际综合报告委员会（IIRC），一起向尚未正式成立的ISSB提供了可持续信息披露准则的蓝本。在2021年11月ISSB宣布成立时，就已经有两个原型稿作为准则制定的基础了。

ISSB准则如何兼顾质量和效率？

CST：ISSB快速发布两份准则前，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张政伟：IFRS基金会制定准则有一套严格的程序，为了兼顾程序和效率，在招募到ISSB成立所需的14个理事前，筹备组专门成立了一个技术工作组，由技术人员把起草准则的工作先干起来。此外，ISSB还得到IFRS基金会的一项特别授权，即ISSB在没有形成完整理事会前，其主席和副主席有权决定对外发布准则的征求意见稿，目的就是加速工作进程，尽早回应社会关切。

在这个过程中，ISSB还创新了多个咨询意见征求方式，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成立辖区工作组。辖区工作组由5方参与，中国是其中重要的一方，在ISSB召开重要的董事会之前，需要先征求辖区工作组5方的意见，通过这种方式，出台准则的质量就有了保障。

尽管两项准则的出台时间压缩到一年多，但ISSB征求到的反馈意见有1400条，征求意见会开了400场，形成内部报告36个，召开董事会10次。最终出台这一套准则，看似只用了一年多，但其背后的工作，实则包含了各机构几十年的积淀，实现了集大成。

在两项准则发布后，FSB宣布将于2024年起将TCFD的监督职责全部移交给ISSB，也就是说TCFD高度认同ISSB发布的准则，后面的工作将交由ISSB来完成。此外，IOSCO也发布公告宣布认可ISSB准则，并号召其130个成员管辖区（覆盖全球95%以上证券市场的资本市场监管当局）考虑如何将ISSB标准纳入各自的监管框架，以实现全球可持续发展相关披露的一致性和可比性。欧盟委员会在发布ESRS的同时，表示将继续与ISSB和全球报告倡议组织密切合作,以保证ESRS与全球标准之间的高度互操作性，以减少适用公司的重复劳动。这三个重要事件表明，ISSB发布的准则得到了相关领域权威机构的高度认可和积极反馈。

正因为有了这一系列保障，ISSB站在了高起点，取得了高效率，实现了高质量，并得到了高反馈。至此，可持续信息披露领域有了通用的语言（common language）,有了最大公约数，就好似可持续信息披露有了“普通话”。

与此同时，需要说明的是，ISSB所提供的这套标准，从自身定位来说，是提供一个全球基准（global baseline），类似于汽车的基本配置、最低配置，也是底线配置。那么针对各个国家不一样的国情，各个行业不一样的情况，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去“加装”，但不能再低于最低配置了。例如，IFRS S2要求报告主体披露范围1、范围2、范围3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如果企业只选择披露范围1和范围2就达不到全球披露的最大公约数。

张政伟（右）做客可持续发展经济导刊，与于志宏（左）开展直播访谈交流

可持续信息披露，是不是必答题？

CST：从发展进程看，两项标准的发布意味着可持续信息披露将从“选答题”变为“必答题”了吗？

张政伟：我们可以说，ISSB发布的两项标准为答好“必答题”提供了工具，而可持续信息披露是不是“必答题”，可以从四个方面来进行分析讨论。

一是政府“有形的手”。国务院国资委要求其管理的所有中央企业都要发布社会责任报告，所以我们看到这些央企都发布了社会责任报告。对于上市公司，有的证券交易所要求其必须报告，有的则要求不报告则解释，有的是鼓励报告，也就是要求的程度不同。那么是不是“必答题”，要基于相应的要求，而这些要求也是在动态发展的过程中。

二是市场“无形的手”。我们也看到越来越多的市场提出可持续信息披露的准入标准和要求。例如，欧盟已经发布实施“绿色新政”，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即将试运行，如果企业或者企业的供应链达不到相关绿色要求，就会被征收碳关税。从客观上说，企业想进入欧盟市场，就必须按照它的要求进行信息披露，如果不披露那就将征税，而被额外征税的企业就容易失去竞争力。因此，如果企业放弃欧盟市场，那么这道题就可以选答，如果企业要进入欧盟市场，这就是必答题。

三是对资本的需求。刚才说到ESG资本在投资时是“有洁癖”的，是带有价值取向的，企业要吸引资本投资，就要符合这些资本的价值观。所以仍然是，如果企业不需要ESG投资，这道题就是选答题，但如果企业需要，那这就是必答题。

四是企业塑造自身形象的需求。企业形象是自身实力的综合表现，优秀的企业一定要标配优秀的可持续发展报告、CSR报告或ESG报告。企业自我感觉很优秀，如果配上优秀的可持续报告，会让企业的优秀得到更集中的表达。这一点也得到越来越多企业的认可和参与，我们也看到企业披露可持续信息的质量正在不断高。习近平总书记也曾指出，只有积极承担社会责任的企业才是最有竞争力和生命力的企业。

企业如何善用标准、做好披露？

CST：近年来，中国企业特别是上市公司以及一些致力于可持续发展的优秀公司，越来越重视ESG，重视可持续信息披露，您对此有哪些观察和评论？

张政伟：中国高度重视生态文明建设，形成了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我国也做出了“双碳”目标承诺，这些使得全社会对低碳发展、绿色发展的认识得到了很大提高，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此外，我国的企业尤其以上市公司为主体发布的可持续发展、CSR报告或ESG报告的数量越来越多。有消息称，相比于去年同期的1700 份，今年已经有2600家上市公司发布了报告，数量将已超过上市公司总数的一半，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所以我观察到的第一个现象就是报告的数量越来越多，质量越来越高，关注度也越来越广。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关注报告披露中存在的“两重两轻”问题。

第一，报告重定性描述，轻定量描述。定性是第一步，定性也相对简单，而定量描述的要求更高，比如承诺的减碳目标，就要定量的多、定性的相对少。

第二，报告重展示事后，轻披露事前。许多报告常常披露的是项目建成之后的成效，或者说做了什么具体的事情，但项目实施前或实施过程中的披露还很不够。比如，事前有没有征询利益相关方的意见，是不是做了生物多样性评估，有没有与相关社区进行充分沟通；事中采取了什么措施去保护自然，如何处理不同利益相关方的诉求，有没有争议事件以及处理的方式如何，等等。这些方面与国外公司相比，就像考试三道题我们只答了一道，还有两道题不重视，导致国内评级都挺好，排名也挺高，但一到国际上评级就不理想。抛开其他不谈，至少我们应该对国际评级的规则有更多的了解，把每道题都答得更全面、更到位。

CST：对于中国企业应用IFRS S1、IFRS S2等标准做好可持续信息披露，您有什么建议？

张政伟：我感觉首先是一个认识问题，能够认识到“普通话”是最大公约数，就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最近在跟企业的交流中，我也注意到一些阻碍可持续信息披露的想法或顾虑，我把它们总结为怀疑论的七种话术：第一种是说“评级得不到A不披露”，认为国外评级机构对我们有偏见，再怎么努力也就是得到B或者C；第二种是说“政府不逼不披露”，认为政府还没有“下文件”，等政策要求了再说；第三种是说“洗不干净不披露”，认为企业本身赚的就是污染的钱，破罐破摔不披露；第四种是说“研究不透不披露”，对待披露过于慎重，要排除各种风险后再说；第五种是说“怕泄密不披露”，担心商业机密泄露，不敢轻易披露；第六种是说“不披露也挺好”，认为没必要披露；第七种是说“成本太高不披露”，认为这是一件很花钱的事， 担心披露成本过高。这七种论调，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些企业对可持续信息披露这件事浅尝辄止，不去探究、不实事求是，导致行动停滞。

对此，我总结了可持续信息披露的四个关键成功要素：一是“一把手”，就是要自上而下解放思想，如果不能把先进理念上升到决策层的思想解放，就很难带来改变；二是“一句话”，就是要按照“普通话”来做信息披露，实现披露的最大公约数；三是“一辈子”，就是现在就开始披露而且要一直做下去；四是“一起走”，联合产业链上下游一起做好可持续信息披露。

七种怀疑论会使可持续信息披露远在天边，但是做到“四个一”会使可持续信息披露近在眼前。

多项细分领域信息披露标准在路上

CST：在IFRS S1、IFRS S2之后，ISSB在可持续信息披露标准建设上，还有哪些计划？企业还需要重点关注什么？

张政伟：IFRS S1、IFRS S2这两个准则所处的位置不一样，IFRS S1更像是一个屋顶，它是一个总的准则，一个根本方向。IFRS S2是屋顶下的柱子，现在只有IFRS S2撑着这样一个屋顶，未来还会建很多柱子，现在正在一个一个建，但这并不是说ISSB准则有缺陷，不能提供有效的可持续信息披露标准。

在这个问题上，ISSB首先是要求按照总则IFRS S1来报告；其次，对于其他细分领域的信息，ISSB有的就按照相关准则报告。例如，气候信息就按照IFRS S2的标准来披露。那么ISSB还没有标准的，如水资源、生物多样性、人力资本、数据安全等可持续相关风险，按什么规则来披露？ISSB的做法我把它描述为“1:1+X”，冒号前面的“1”是指IFRS S1，冒号后面的“1”是指IFRS S2，“X”是ISSB提供的工具包。这个工具包是指在ISSB的准则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应该参考和优先参考的准则。其中第一个是SASB准则，SASB准则包含11个领域的77个行业，也就是有77个行业准则。ISSB于2022年8月合并了价值报告基金会（VRF），原隶属于VRF的SASB制定的准则此后由ISSB负责更新与维护。

下一步，ISSB仍然将通过公共征询意见的方式来确定工作重点和制定什么标准，目前这一过程正在进行中，而ISSB对此提出的议题建议包括生物多样性、人力资本、劳工权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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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于志宏 邓茗文

编辑丨邓茗文

来源丨《可持续发展经济导刊》2023年9月刊